在池骁反应过来之前,云轻已经跑走了。
墙边红彤彤的山楂粘上了一地的尘土,池骁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那支。糖片薄而透,竹棍上黏着些化了的冰糖,裹在里边山楂谈不上个大,也说不上是鲜红。这时节山楂还没从树上下来,自然是差了点。
不过这一片冰糖甩确实利落。
池骁紧了紧手指,这才想起自己似乎不应该在这里呆愣愣地站着。云轻初来京城,这样乱跑出去,指不定会在哪里迷了路。京城中的混混有多少本事池骁也算清楚,云轻对付起来绰绰有余。
但是会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可不只是哪里都有的无赖,还有身份高贵的二世祖。云轻分辨不开,惹祸上身可是轻而易举。
池骁垂着眼,脸上辨不出喜怒。
不只有云轻有脾气。
他并非那种强人所难之人,也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像他一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盛世去撞得头破血流,因此也不曾强求过。愿意同他一路也好,就此抽身也好,都是缘分。他可以毫无所求地去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也可以当面斥责作恶的权贵。
做一个好人很难,可谁让他有挥霍的条件?
但好人不等于好脾气,可以任人拿捏揉圆搓扁。
云轻是他的朋友,他也愿意包容云轻带刺的小脾气。毕竟人和人不尽相同,云轻本性如此,池骁受得冷嘲热讽够多,不在乎添上云轻不带恶意的几句话。
然而这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云轻的过错。
池骁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镇南王云轩七年来都不曾踏出过封地一步,与大洛律法规定的“一年一述”相去甚远。而不听朝廷号令之事更是时有发生,前年与其相邻的莱州水灾,灾民被封堵在祁城之外,严禁踏进镇南封土一步。朝廷一日连发三道圣旨,都被云轩堵了回来。
最后还是孟重鹤居中调停,止住了和安帝要调兵南下的举动。两边扯来扯去,最后镇南地带当年上交粮食翻一番,出五十万两白银作为赈灾款,这件事才将将过去。
有这样不听圣旨的王爷在,谁能够在龙椅上做的安心?就算云轩手下的军队只能是一州之数,天高皇帝远,焉知他不曾私下扩军?如不是尚有狄人压迫边境,池骁觉得自己建功立业的战场是在西南一带了。
兵权收不回来,赐婚百般推拒,说云轩没有那狼子野心,谁信?
云轩此举,又有何面目见忠心耿耿的先镇南王?
素有忠义名称的先镇南王,在看到自己儿子这样作态,九泉之下作何而想?
错不在己,池骁也不准备去找云轻,只是手上这串糖葫芦实在难办。
吃了吧,不是那么回事,扔了也差点意思。池骁盯着这串糖葫芦,隐隐有些头疼。
还是去霞月湖带给宋岚宁好了,就当是墙边那串的替代品。不过宋岚宁提出要去霞月湖,定是想在一旁的辰夜馆住上一夜。
池骁摇着头走回自家门前,唤出一个小厮,让他知会一声池夫人。
京城的街道一板一眼,笔直如棋盘上的纹路。云轻在越过几个屋顶后没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看一眼,空荡荡地只有瓦片躺在他脚下。
捏在手里的那串没了两颗山楂的糖葫芦丢下屋顶,云轻干脆坐在人家的屋脊上,掰下一小块青瓦抛着玩。
涌上头的血液被屋顶的风一吹,又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尽管云轻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是在无理取闹。
按照池骁所知道所了解的来看,他会说出那样的话已经算是客气。云轩在他及冠前一直不肯让他踏出镇南王府的势力范围一步,但这并不妨碍云轻知道外界对云轩的看法。
乱臣贼子,不忠不孝,天生反骨。
尤其是在云轩拒收莱州灾民以后,之前因着老镇南王而为云轩说话的人,也纷纷调转枪口将他骂的体无完肤。就是在他们内部,也有不少儒生怒斥云轩不知道义铁石心肠。
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他曾经立在青石所筑的城墙上,向纠结在城外的灾民投下过高高在上的目光。
作为一个蔬食者,作为一个啖肉人。
他们乌泱泱地挤在城门外,瘦骨嶙峋的肢体相互支撑,直勾勾盯着那扇不可能打开的城门。有的人眼里还有点点光芒,有的人目中空余一团死气。
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豁出一条命去耗。
直到一方无以为续,投降认输。
云轻坐在城楼的屋顶上,看着他们一点点吃着带出来的数量稀少的粮食,看着他们挖草摘叶,看着他们互相屠杀易子而食。
不是没有过试图冲破城门的灾民集结成群,带着必死的心前仆后继地扑向城墙。
迎接他们的不只是箭雨,还有火炮。
这些垂死挣扎的人成了别人的食物。
而云轻自始至终只是坐在屋顶上安静地看着,看着他们怒火滔天,看着他们颓然而去。
在这中间,那扇城门不曾打开,朝廷也无人赈灾。
自始至终,灾民都是孤立无援。
平心而论,云轻觉得云轩这件事做得太不近人情,无情至极。镇南一地算不上富庶,但是分出些粮食匀给这些灾民还是有的。就算力不足,也不致将兵刃对准手无寸铁皮包骨的灾民。
这些人也曾是手握锄头勤恳老实的农夫,不曾沾染过一条人命。不过是被逼到末路穷途,才不得已用螳臂去迎战一个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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