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坊
兰心方才用完饭，正对着铜镜小心为眼尾添上一抹薄红。那些喜好风雅的纨绔子哪里会关心乐妓的时间，只要得了空，约上三两人来着这里听上几曲，或真或假地称赞上两句扔些赏钱。
若有名人雅士来访，饮下三杯两盏淡酒，念叨着晚来风急。扯上几句古人诗词，合着琵琶声自以为高明地扯出七扭八拐的释义。
每当这时，兰心总是低垂着头，十指翻飞奏上一曲琵琶。只是每每听着那些人哀叹着世事不易身似浮萍，总要用上全身力气方能克制住冷笑自嘴里吐出。
他们这些人若还称得上是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哪像她一般的乐妓又是什么？
“姑娘，”翩飞的眉尾还未画好，门外的侍女已经轻轻敲开了屋门，“来人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兰心嘴里应着手上未停，她所有的不过是一张脸和一双手，而连比手重要的多。
当兰心抱着琵琶推开房门时，里边只歪歪斜斜地坐了个生面孔。
“兰心姑娘，”云轻手里抛着钱袋，余下一个眼角全当是向兰心打了招呼，“小爷可是将着钱袋里银票掏了大半，才包下你这一个下午。”
“杨公子为奴如此破费，奴当真惶恐。”兰心柔柔地盈身，端坐在椅子上，美眸沉静地落在云轻身上，缕缕情意丝丝绕绕地缠上云轻指尖，“不知公子想听什么，奴好不叫公子败兴而归才是。”
“将你那琵琶放下吧。”云轻手指一缩收回钱袋，“小爷不是来听曲的。不是说新月坊的兰心姑娘蕙质兰心玲珑剔透，小爷是来找你说说话的。”
“不过是一些夸大其词的吹捧罢了，奴仅是识的几个字，连书都不曾读过。”话虽如此，兰心却放下琵琶，“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能识字已是了不起了，多少人连字都不能识呢？”云轻打个哈欠，终于是用正眼看向兰心，“姑娘貌美，为人娴静，可曾想过日后的出路？眼下固然风光，却是不能长久。”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兰心低低轻笑，手指拂过琵琶弦：“杨公子是不是忘了，我之良人，已被那狗贼害得尸骨不存了。”
“可你并不哀伤，”云轻正色道，“我回客栈取回自己的包袱后，理了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总觉得你出现的太过突兀。你跪下哭诉，看得人肝肠寸断，却只是个空壳子，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你真的像你自己所说的一样，爱着那个死去的张满么？”
“所有人都知道我不爱他，连喜欢都谈不上。”兰心露出一个平淡的微笑，“张满自己也知道，我选择他只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能托付的良人，而他恰好符合这个条件罢了。所以当他们痛下杀手之后，对我并未严加看管。”
“你既然不爱他，又为何要替他伸冤？”云轻问道。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他们要我去，我只能去。”兰心拿起一旁的茶壶，替自己和云轻泡了一盏茶，“你去找过曹掌柜不是么？他早在一年之前染上了寒霜粉，成了他们的人，那寒霜粉是我亲手下给他的。因此他们都知道你来了，镇南王最宠爱的幼弟，云轻。”
不轻不淡的话语在云轻这里掀起惊涛骇浪，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处于暗处，结果从一开始他便是戏台上不自知的戏子，供人赏玩取乐。
惊诧和羞怒混合之下，木椅的扶手成了牺牲品。
“小公子何必动怒，”兰心晃晃茶杯，水雾袅袅升起，“染了寒霜粉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底线可言？你前脚从曹掌柜那里离开，后脚他们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找不到你的人，才在郡守府蹲守。那夜你偷出账簿后，追杀的人也有他们一份。甚至郡守府的人走了，他们还紧咬不舍，一路将你赶到泰湖那艘画舫。”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又为什么告诉我？”云轻眯起眼睛，袖口隐隐泛出寒光。
“因为我是他们最听话的棋子，再说他们何必忌讳一个将死之人呢？”兰心目光扫向窗外，目光眷恋，“张满的死因是看见了他们制作寒霜粉，讲这件事告诉了张平。却不知道打草惊蛇，被他们盯上。他死的那一晚来找我，正是他们要下手的时候。他同我说，那些人闲谈时提及过我们这些售卖过寒霜粉的乐妓，等大事得成先用我们的人头作庆。”
“他说他已经将事情尽数报给张平了，新月坊很快就会被查封，他要我和他一起逃。但是能逃去哪呢？他不知道，我却明白他将一切讲给张平的时候，就注定迈不出那扇门。”茶盏被翻转，一捧茶水碎在地上，兰心平淡地接着说，“就像泼杯茶一样，我杀了他，然后告诉了张平。”
云轻皱起眉，靠在软垫上：“为什么告诉我？”
“为了活下去。”干脆简洁的几个字，兰心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要杀我，我为何不能自保？”
“你知道我会来？”云轻歪头，试图从兰心嘴里撬出更多。
“不知道，但不管来的人是谁，我都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兰心摇头，“我没有别的选择，要活下去，只能把一条命寄托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不感兴趣，我唯一想的就是活下去。我可以告诉你很多，比如那一本半的账簿是被他们拿走的，而他们有北地人的口音，甚至能看出异族的样貌。对了，幕后那个人，似乎对你右耳后的纹青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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